2020年的秋天,宗萨钦哲仁波切应圆满法藏佛典汉译计划的邀请,为近六十位译者和佛典汉文专家娓娓道来他对佛典汉译的想法。
■ 转译之难再一例:一字多义
刚刚不是说了吗?当文殊师利在赞叹佛的时候,他没有直接了当地问:“你为何不发一语?”反倒说:“啊呀!如此稀有呀!”说到后头,他又说:“请演一乘义。”请不要为我们说各式各样的道,请说一道条道就好。再来就要开始对话。佛陀从三昧中起,说:“有问题便问。”由于已经开始对话,因此名为“难陀”的这个人,就问了:“我听说要证得佛果非常困难,有所谓『八大魔障』,那该怎么办呢?”接着佛陀就得回覆他了。
此处提到“多闻”,目前英译翻为learned(有学识的),但我们必须知道,梵文“多闻”的意思,并不只是“富有学识”而已。汉文怎么翻译多闻的?
(译者:听闻得多。)
嗯,可能汉译比较好。佛说:“一个多闻的人,内心状态可分为两类:三昧心、乱心。”,“三昧心”该怎么翻呀?英文里,meditation(禅修)这个词实在太浮滥了。鸠摩罗什、玄奘大师他们当初应该翻得很好。他们怎么翻的?
(译者:音译为三昧、三摩地。)
就是原文samādhi(三昧、三摩地)吗?
(译者:是的。)
实在太重要了,过去那些翻译者们,面对特别重要的字的时候,往往不翻,就保留了它的原样。这种做法很好。
在字典里提到,英文中meditation这个词,它的定义包括continuous and profound contemplation(连续且深入的沉思),或者做为musing(缪思。仔细地想,想很久)的同义词。例如,当我们逛街时,会想:“要买这个东西呢?要买那个东西吧?”这叫做musing。还有一个词:speculation(臆测)。但我们现在谈的是“三昧”呀!三昧必须是不散乱的,musing的意思却跟它完全相反!若将三昧翻为“不散乱”的话,那就肯定可以适用了。如果我们用宁玛派的判教方式,从别解脱乘一直到阿底瑜伽(大圆满)之间,“不散乱”都可以用来诠释三昧。
现在有人正在翻敦珠法王的《净治显相》,对吧?《净治显相》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词,叫做“无修成佛”。“不散乱”用在“无修成佛”里的话,那就实在太恰当了!说“无修”时,就得要说“修”,但只要是“修”,就表示“有个可散乱的”。当然,我们不会马上能够谈这些。例如,“观呼吸的进出”也是一种“修”,为何说是“修”呢?因为它只是“不散乱于呼吸以外的事情”,但仍散乱于“呼吸本身”,是一种很刻意的、针对呼吸的散乱--正当散乱于其他事物时,就将之拉回呼吸上。说到底,这还是散乱。在大圆满法当中,有好多“无修成佛”“不散乱”这类的话,这些词会全都可以精准地回到“三昧”这个词。
再来是'khrul(འཁྲུལ,乱)。你怎么翻的?
(译者:在中文里可以翻成好多字。翻成“乱”,意思有点类似英文的confusion。)
“乱”在汉文是什么意思?
(听众莫衷一是)
相关讨论太多了。藏文'khrul这个词,在英文译词中,有个confusion(迷惑)可用,也只能这样翻了,没辙了。然而,用这个字有个问题。怎么说呢?confusion一定是负面的,但我认为“乱”这个词,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坏可言。当然,“乱”是指“与事实不符的状态”,一般人也会视之为负面的(但实际上并不必然负面,它是中性词汇)。但是,confusing在好坏判断当中,还是偏向负面的。所以一讲到佛法,就真的很深了。“乱”的意思就是“与事物的真实状态不相符”。
■ 午休问答
问:在本经中,“禅定”与“三昧”的名相随处可见,请如何区别这二者呢?感觉起来二者似乎是一样的?但我从佛陀的开示中所得到的理解是:禅定包括世间禅定,有了禅定才有三昧。这样的理解正确吗?
仁波切答:这确实有点复杂。一般而言,三昧、禅定都属于方便。内道佛法一项与众不同的特色,是什么呢?即:同时运用方便与智慧。这点可是非常重要的喔!如果只重方便却不重智慧的话,如此的佛教,就会变得像现今的宗教一样,只做些盖医院的事。至于“只有智慧却不讲究方便”这种事,则是不可能存在的。所以佛陀在这部经当中就回答了难陀:“凡甚具足三昧、智慧者,即当速证无上菩提。”无论是佛语或论典,光是这一句就有太多要说的了。月称使用天鹅为例,他说:“要有双翅才会飞得快,如果它只有一个翅膀的话,就只能绕圈转的份了,还会掉下来,而且这也太累了。”
你所问的大概是四禅境界方面的吧?我直接回答你的问题的话,应该要这样说:四禅是有次第的;这些次第的区隔,完全取决于实修道的阶段,能否压制、压制多少烦恼,能否生起、生起多少禅定的功德。要这么去认识。在下乘之道被视为令心不散乱的方法,到了上乘之道,原先的那些方法本身就是散乱之因。讲得易懂一点,例如二地菩萨所要丢掉的废弃物、垃圾,对初地菩萨来讲,这就是他的悉地(成就),或者就是初地菩萨的实修内涵。必须要了解这点。否则,像在本经中,佛说“需要三昧与智慧”,听者可能会直觉反应,认为:“智慧应该就是要解悟空性的心,三昧大概就是坐着吧?”试想,24小时都坐着,这样实际吗?
■ 无法翻译的(Untranslatable)
佛陀回答难陀的同时,他也问了难陀一堆问题,这些都非常关键。请注意,我今天不是来讲经的喔!是要来谈翻译的。整体而言,这部经非常有加持,非常重要。我稍微跳到后面去说。佛陀举了一个例子:假使有一个人,他既持戒,也修安忍,修慈心,修悲心,行布施;他听了很多佛法,懂得一切法是空而寂静的,也能够讲给别人听,还获得了五种神通。这真的很厉害,说到五种神通,这大概是众所期盼的呀!
但佛陀又说,即便有人能够做到这种地步,但假使有另外一个人,能在一日一夜当中安住于三昧,则相较于前者,就远远更加重要了。然而,佛陀应该不是说此人只是坐着就比前者更重要,而是指:不管发生什么事,此人的心都不散乱,不混乱,不离实相。要这个样子的话才比前面那个状态好。五通包括他心通。比起五通,很会解读塔罗牌,很会打卦,这些就根本不算什么的。有五通的话,就会有他心通,会知道、见到除了他心以外的其他事。举例来说,过去在藏地有一位钦哲旺波的弟子,他发誓不外出,所以哪里也没去。当时前任德格王圆寂了(译注:由于德格王被视为菩萨化身,所以在藏文里,对德格王去逝所用的词是圆寂。)他的儿子要登基。
请注意,这人可是“骨子里就是德格人”的喔!他知道登基大典肯定十分隆重,但是因为他已经发誓了,没办法去凑热闹,于是便派遣侍者们去看观礼。当天晚上,侍者们参加完典礼回来,他就问这些侍者们:“今天可有什么节目吗?”侍者们可能就报告了当天的情形,但他们可没本事将当时的情景完整地说出来──也许当时有很多看头吧?可能有些人跳着锅庄舞,有些人则盛装打扮,诸如此类。
其中一名侍者说道:“啊呀!有个人他了华丽的锦袍,戴了那么样大的一副耳环。”听完,这位上师回道:“不对呀!你说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才对!”彷佛身历其境一般──他甚至知道整个节目表,某一个节目之后接着什么,再下一场节目又是什么,井井有条,反倒是侍者们弄不清表演的顺序。因此,他心通、天耳通之类的事应是确有其事的。然而佛陀却说:“这些都没什么。”为什么呢?因为这些都是令心散乱的因。这个道理非常关键。所以你们这些译者进行翻译时,请试着翻出这种力量。
有位日本作家叫做春上村树。我过去曾读过他的《海边的卡夫卡》,很精彩喔!我有些日本朋友跟我说:“你看译本的话,就会错过许多精彩的部分。用日文来读的话,会比这更加精彩。”我光看译本就已经感到惊艳了,但他们却说有更令人惊艳的地方。在你们的汉文中,应该也依然保留着许多无法翻译的词汇。有位日本朋友告诉我,日本有个字它被用来专指看着“当船航行于大海,持续远离你当下的所在,朝地平线的方向驶去,最终消失在地平线”时的那种感受。但我不记得那个日本词汇是什么了。他告诉我,这个词是无法翻译的,只能用在日文语境里。你们的汉文里面,这种情形应该也非常多。当然,藏文也有这种无法翻译的字词。
这类无法翻译的词就需要仰赖诠释。我猜,佛教词汇当中应该也有些无法翻译的词汇吧!印尼有一个词,它本来是个令人发噱的词,但不是要让人大笑,只是个让人微微一笑的词。据说这也是无法翻译的词,我平时喜欢抄写这些untranslatable(无法翻译的)词,当时好像有把它记下来,但不知道放哪里去了。
你们说说看,哪些汉文词汇是无法翻译的?有没有不能翻的?槟榔算不算?
(听众:槟榔可以翻成so rtsi[སོ་རྩི། 译按:指槟榔中的石灰]。)
嗯?但什么是so rtsi呢?汉文里有没有一个词是专门用来描述当你喝下茶时的那种感受的?
(听众:韵。茶韵。)
韵?它能翻成英文吗?
(听众:确实很难)
这种[无法翻译的]例子应该还很多。我有时候看到有些译者,明明眼前就是那些无法翻译的词汇,看着他们想方设法的偏偏要把它翻出来,我总会觉得:“放下吧,无妨的。”又如日本的WaBi SaBi(わびさび侘寂美学)。当我到看这个词的时候,我猜想这个字应该源自佛法。然而,现今日本年轻人都已经将美国人观想在头顶上了,心间也观想美国人,在喉间观想英国人,右肩观法国,左肩观德国。若问他们什么是WaBi SaBi,他们一点概念都没有,大概更不会知道它的佛教渊源。这样的情形很快就会发生在你们的社会里--我是开玩笑的,但同时带了一点点真实的成份。
■ 译者只管翻译,推广则要考量读者的取向
问:我们今天上课的场地以前都是书店,现在书店一个一个都关了,因为年轻人已经不读书了。那这样的一个翻译计画,我们到底该如何承先启后,我们怎么接续传统,同时又能够吸引年轻人来学佛?请仁波切给我们一点建议,谢谢。
仁波切答:这应该是另外一组人的事情。前几天跟Ngawang他们谈了很多这方面的事。你们当中应该有些人完全只管翻译,有人则负责行销。以这部经来说,假使今天面对的是年轻世代,就应该向他们传播这些话:“喂!比起知道别人在想什么,心不散乱更加重要喔!” “何必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,有什么好的?无聊死了,麻烦又多。都自顾不暇了,你还管别人想什么?”像这样,将重点挑出来宣传,讲重点。
据说现在的人们不会看完一整本书了,人们喜欢看头条,挑着看。因此,你们的工作就十分关键了。因为有些人是在看了标题以后,觉得:“欸!这里面有点看头喔!”于是多读了一些。如此一来,你们的工作就很重要了。真要说起来,现在要向年轻人介绍佛法已经变得非常容易了,只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而已。例如这句:“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怙者。哪有其他人堪任此事呢?”年轻人很容易接受这样的观念,所以应该先跟人家谈这些。
接着,要把“坐在地上,要坐得很端正”放到后头再说。否则你跟年轻人开门见山地说:“坐在地上,端身正坐。”对他们来说,没有更糟的事情了,他们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,而且这些都很无聊,年轻人才不愿意听。但经典当中的确有很多这样的教授。我们身处于新社会,其中最大的问题之一在于缺乏自信。在佛经里提供了八万四千种让人拥有自信的方法。在这样的新时局里,人们最大的麻烦或困境之一是什么呢?就是missed out(被忽视),这种困扰十分普遍。同样地,佛法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“怕被忽视”的困扰。回到刚刚的问题,工作应该分组进行。我先前看过一个黑猫宅急便(按:快递服务)的广告,它的广告用语非常符合佛法。我们应该朝那种方向去做。
■ 译者者要有宽宏的眼光、诗意的情怀
问:我的问题是帮种子译者问的。其实翻译这条路很辛苦,种子译者们该怎么能够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,它是这么难的一条路,至少要10年以上才能成为合格的译者,到底怎么样才能坚持下去?
仁波切答:最重要的一点,正如今天向大家分享的,翻译佛法本身就对佛教与众生有很大的利益;其次,翻译本身也可以算成你们的修行;还有,对于你们来说,翻译将会让你理解何谓实修。一讲到实修,大多数人就会认为是坐在地上,手中持着念珠,累积咒数,做思维修,重复这么做…等。当然,这样也可以,我可没说这是错的。
从佛法的角度来说,实修取决于动机。举例而言,能够将这部经翻译出来,将来的某一天,那些年轻人们也许会在威秀影城看到这部经,他们也许会去读它--当然我不是说他们将会完整拜读,而只是随手翻一翻,看个一两句。他们不会把它读完的,就只是信手翻阅。这时代的人们不是非常喜欢环球旅行吗?这部经后头也提到了“像旋火轮一样转绕这个世界”,假使随手翻翻经文这件事能使他心不散乱的话,或许当他翻到这一段话的时候,就有从头阅读起的可能性。
从一般世俗的角度来说,我是这样想的:过去印度、中国的君王们,应该可说是非常稀有的。例如,他们竟然会在方圆百里杳无人烟的地方搞了一座大门!平常我们可能会说:“做这干吗?一点用都没有。”而且他们还仅仅只是盖了一道门,周边没有任何设施,甚至不存在所谓“进门”跟“出门”这种事。但这是一件很诗意的事。仔细想想,诗意实在太重要了。
今日我们所谓的工作,往往都是很利益导向的。例如,总是想着:我今天付出1元钱,但我希望换回10元,或者付出1元,看能否换回20元。我们心中想的,都是如何换取更多的利润。但我们应该要有另一种思考,用另一种方式来思考“何谓获利”。你们会去台中吗?你们之所以去台中,一定会有个原因的。下一次,你要去台中的时候,就带着我手上的这种花,只管带一朵去,什么事都不要做,只是将它放在台中,然后就启程返回台北。你将会发现:出发时你的心是愉快的,回程也会很愉快,这是真正的假日呀!
就像这样,你们在做翻译时,要有一种诗意的情怀--就算你翻了12年,一个读者也没有,没差!完全没差。要过着诗意的生活,一定要有这种态度,看能否给我们自己的人生带来幸福。然而,当我说“创造幸福”,并不意味着终生都会愉快。至于我说的这招到底有没有效,你们改天可以自己做个实验,反正你们可以把这朵花带去。今天就到这边。
主持人:谢谢仁波切给我们这个机会跟大家聚在这里,希望下一次仁波切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我们有更多的译者加入我们的行列。谢谢大家!谢谢仁波切!祈请仁波切长久住世,常转法轮。谢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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