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算法 VS 佛法|宗薩欽哲仁波切談佛典漢譯 (二)
2021 年 1 月 7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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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 年 1 月 20 日

宗薩欽哲仁波切談佛典漢譯 (三)

2020年的秋天,宗薩欽哲仁波切應圓滿法藏佛典漢譯計劃的邀請,為近六十位譯者和佛典漢文專家娓娓道來他對佛典漢譯的想法。

寬宏的眼光與詩意的情懷


■ 轉譯之難再一例:一字多義

剛剛不是說了嗎?當文殊師利在贊嘆佛的時候,他沒有直接了當地問:“你為何不發一語?”反倒說:“啊呀!如此稀有呀!”說到後頭,他又說:“請演一乘義。”請不要為我們說各式各樣的道,請說一道條道就好。再來就要開始對話。佛陀從三昧中起,說:“有問題便問。”由於已經開始對話,因此名為“難陀”的這個人,就問了:“我聽說要證得佛果非常困難,有所謂『八大魔障』,那該怎麼辦呢?”接著佛陀就得回覆他了。

此處提到“多聞”,目前英譯翻為learned(有學識的),但我們必須知道,梵文“多聞”的意思,並不只是“富有學識”而已。漢文怎麼翻譯多聞的?

(譯者:聽聞得多。)

嗯,可能漢譯比較好。佛說:“一個多聞的人,內心狀態可分為兩類:三昧心、亂心。”,“三昧心”該怎麼翻呀?英文裡,meditation(禪修)這個詞實在太浮濫了。鳩摩羅什、玄奘大師他們當初應該翻得很好。他們怎麼翻的?

(譯者:音譯為三昧、三摩地。)

就是原文samādhi(三昧、三摩地)嗎?

(譯者:是的。)

實在太重要了,過去那些翻譯者們,面對特別重要的字的時候,往往不翻,就保留了它的原樣。這種做法很好。

在字典裡提到,英文中meditation這個詞,它的定義包括continuous and profound contemplation(連續且深入的沉思),或者做為musing(繆思。仔細地想,想很久)的同義詞。例如,當我們逛街時,會想:“要買這個東西呢?要買那個東西吧?”這叫做musing。還有一個詞:speculation(臆測)。但我們現在談的是“三昧”呀!三昧必須是不散亂的,musing的意思卻跟它完全相反!若將三昧翻為“不散亂”的話,那就肯定可以適用了。如果我們用寧瑪派的判教方式,從別解脫乘一直到阿底瑜伽(大圓滿)之間,“不散亂”都可以用來詮釋三昧。

現在有人正在翻敦珠法王的《淨治顯相》,對吧?《淨治顯相》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詞,叫做“無修成佛”。“不散亂”用在“無修成佛”裡的話,那就實在太恰當了!說“無修”時,就得要說“修”,但只要是“修”,就表示“有個可散亂的”。當然,我們不會馬上能夠談這些。例如,“觀呼吸的進出”也是一種“修”,為何說是“修”呢?因為它只是“不散亂於呼吸以外的事情”,但仍散亂於“呼吸本身”,是一種很刻意的、針對呼吸的散亂--正當散亂於其他事物時,就將之拉回呼吸上。說到底,這還是散亂。在大圓滿法當中,有好多“無修成佛”“不散亂”這類的話,這些詞會全都可以精准地回到“三昧”這個詞。

再來是'khrul(འཁྲུལ,亂)。你怎麼翻的?

(譯者:在中文裡可以翻成好多字。翻成“亂”,意思有點類似英文的confusion。)

“亂”在漢文是什麼意思?

(聽眾莫衷一是)

相關討論太多了。藏文'khrul這個詞,在英文譯詞中,有個confusion(迷惑)可用,也只能這樣翻了,沒轍了。然而,用這個字有個問題。怎麼說呢?confusion一定是負面的,但我認為“亂”這個詞,本身並沒有什麼好壞可言。當然,“亂”是指“與事實不符的狀態”,一般人也會視之為負面的(但實際上並不必然負面,它是中性詞彙)。但是,confusing在好壞判斷當中,還是偏向負面的。所以一講到佛法,就真的很深了。“亂”的意思就是“與事物的真實狀態不相符”。

■ 午休問答

問:在本經中,“禪定”與“三昧”的名相隨處可見,請如何區別這二者呢?感覺起來二者似乎是一樣的?但我從佛陀的開示中所得到的理解是:禪定包括世間禪定,有了禪定才有三昧。這樣的理解正確嗎?

仁波切答:這確實有點復雜。一般而言,三昧、禪定都屬於方便。內道佛法一項與眾不同的特色,是什麼呢?即:同時運用方便與智慧。這點可是非常重要的喔!如果只重方便卻不重智慧的話,如此的佛教,就會變得像現今的宗教一樣,只做些蓋醫院的事。至於“只有智慧卻不講究方便”這種事,則是不可能存在的。所以佛陀在這部經當中就回答了難陀:“凡甚具足三昧、智慧者,即當速證無上菩提。”無論是佛語或論典,光是這一句就有太多要說的了。月稱使用天鵝為例,他說:“要有雙翅才會飛得快,如果它只有一個翅膀的話,就只能繞圈轉的份了,還會掉下來,而且這也太累了。”

你所問的大概是四禪境界方面的吧?我直接回答你的問題的話,應該要這樣說:四禪是有次第的;這些次第的區隔,完全取決於實修道的階段,能否壓制、壓制多少煩惱,能否生起、生起多少禪定的功德。要這麼去認識。在下乘之道被視為令心不散亂的方法,到了上乘之道,原先的那些方法本身就是散亂之因。講得易懂一點,例如二地菩薩所要丟掉的廢棄物、垃圾,對初地菩薩來講,這就是他的悉地(成就),或者就是初地菩薩的實修內涵。必須要了解這點。否則,像在本經中,佛說“需要三昧與智慧”,聽者可能會直覺反應,認為:“智慧應該就是要解悟空性的心,三昧大概就是坐著吧?”試想,24小時都坐著,這樣實際嗎?

■ 無法翻譯的(Untranslatable)

佛陀回答難陀的同時,他也問了難陀一堆問題,這些都非常關鍵。請注意,我今天不是來講經的喔!是要來談翻譯的。整體而言,這部經非常有加持,非常重要。我稍微跳到後面去說。佛陀舉了一個例子:假使有一個人,他既持戒,也修安忍,修慈心,修悲心,行布施;他聽了很多佛法,懂得一切法是空而寂靜的,也能夠講給別人聽,還獲得了五種神通。這真的很厲害,說到五種神通,這大概是眾所期盼的呀!

但佛陀又說,即便有人能夠做到這種地步,但假使有另外一個人,能在一日一夜當中安住於三昧,則相較於前者,就遠遠更加重要了。然而,佛陀應該不是說此人只是坐著就比前者更重要,而是指:不管發生什麼事,此人的心都不散亂,不混亂,不離實相。要這個樣子的話才比前面那個狀態好。五通包括他心通。比起五通,很會解讀塔羅牌,很會打卦,這些就根本不算什麼的。有五通的話,就會有他心通,會知道、見到除了他心以外的其他事。舉例來說,過去在藏地有一位欽哲旺波的弟子,他發誓不外出,所以哪裡也沒去。當時前任德格王圓寂了(譯注:由於德格王被視為菩薩化身,所以在藏文裡,對德格王去逝所用的詞是圓寂。)他的兒子要登基。

請注意,這人可是“骨子裡就是德格人”的喔!他知道登基大典肯定十分隆重,但是因為他已經發誓了,沒辦法去湊熱鬧,於是便派遣侍者們去看觀禮。當天晚上,侍者們參加完典禮回來,他就問這些侍者們:“今天可有什麼節目嗎?”侍者們可能就報告了當天的情形,但他們可沒本事將當時的情景完整地說出來──也許當時有很多看頭吧?可能有些人跳著鍋莊舞,有些人則盛裝打扮,諸如此類。

其中一名侍者說道:“啊呀!有個人他了華麗的錦袍,戴了那麼樣大的一副耳環。”聽完,這位上師回道:“不對呀!你說的應該是另外一個人才對!”彷佛身歷其境一般──他甚至知道整個節目表,某一個節目之後接著什麼,再下一場節目又是什麼,井井有條,反倒是侍者們弄不清表演的順序。因此,他心通、天耳通之類的事應是確有其事的。然而佛陀卻說:“這些都沒什麼。”為什麼呢?因為這些都是令心散亂的因。這個道理非常關鍵。所以你們這些譯者進行翻譯時,請試著翻出這種力量。

有位日本作家叫做春上村樹。我過去曾讀過他的《海邊的卡夫卡》,很精彩喔!我有些日本朋友跟我說:“你看譯本的話,就會錯過許多精彩的部分。用日文來讀的話,會比這更加精彩。”我光看譯本就已經感到驚艷了,但他們卻說有更令人驚艷的地方。在你們的漢文中,應該也依然保留著許多無法翻譯的詞彙。有位日本朋友告訴我,日本有個字它被用來專指看著“當船航行於大海,持續遠離你當下的所在,朝地平線的方向駛去,最終消失在地平線”時的那種感受。但我不記得那個日本詞彙是什麼了。他告訴我,這個詞是無法翻譯的,只能用在日文語境裡。你們的漢文裡面,這種情形應該也非常多。當然,藏文也有這種無法翻譯的字詞。

這類無法翻譯的詞就需要仰賴詮釋。我猜,佛教詞彙當中應該也有些無法翻譯的詞彙吧!印尼有一個詞,它本來是個令人發噱的詞,但不是要讓人大笑,只是個讓人微微一笑的詞。據說這也是無法翻譯的詞,我平時喜歡抄寫這些untranslatable(無法翻譯的)詞,當時好像有把它記下來,但不知道放哪裡去了。

你們說說看,哪些漢文詞彙是無法翻譯的?有沒有不能翻的?檳榔算不算?

(聽眾:檳榔可以翻成so rtsi[སོ་རྩི། 譯按:指檳榔中的石灰]。)

嗯?但什麼是so rtsi呢?漢文裡有沒有一個詞是專門用來描述當你喝下茶時的那種感受的?

(聽眾:韻。茶韻。)

韻?它能翻成英文嗎?

(聽眾:確實很難)

這種[無法翻譯的]例子應該還很多。我有時候看到有些譯者,明明眼前就是那些無法翻譯的詞彙,看著他們想方設法的偏偏要把它翻出來,我總會覺得:“放下吧,無妨的。”又如日本的WaBi SaBi(わびさび侘寂美學)。當我到看這個詞的時候,我猜想這個字應該源自佛法。然而,現今日本年輕人都已經將美國人觀想在頭頂上了,心間也觀想美國人,在喉間觀想英國人,右肩觀法國,左肩觀德國。若問他們什麼是WaBi SaBi,他們一點概念都沒有,大概更不會知道它的佛教淵源。這樣的情形很快就會發生在你們的社會裡--我是開玩笑的,但同時帶了一點點真實的成份。

■ 譯者只管翻譯,推廣則要考量讀者的取向

問:我們今天上課的場地以前都是書店,現在書店一個一個都關了,因為年輕人已經不讀書了。那這樣的一個翻譯計畫,我們到底該如何承先啟後,我們怎麼接續傳統,同時又能夠吸引年輕人來學佛?請仁波切給我們一點建議,謝謝。

仁波切答:這應該是另外一組人的事情。前幾天跟Ngawang他們談了很多這方面的事。你們當中應該有些人完全只管翻譯,有人則負責行銷。以這部經來說,假使今天面對的是年輕世代,就應該向他們傳播這些話:“喂!比起知道別人在想什麼,心不散亂更加重要喔!” “何必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,有什麼好的?無聊死了,麻煩又多。都自顧不暇了,你還管別人想什麼?”像這樣,將重點挑出來宣傳,講重點。

據說現在的人們不會看完一整本書了,人們喜歡看頭條,挑著看。因此,你們的工作就十分關鍵了。因為有些人是在看了標題以後,覺得:“欸!這裡面有點看頭喔!”於是多讀了一些。如此一來,你們的工作就很重要了。真要說起來,現在要向年輕人介紹佛法已經變得非常容易了,只是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做而已。例如這句:“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怙者。哪有其他人堪任此事呢?”年輕人很容易接受這樣的觀念,所以應該先跟人家談這些。

接著,要把“坐在地上,要坐得很端正”放到後頭再說。否則你跟年輕人開門見山地說:“坐在地上,端身正坐。”對他們來說,沒有更糟的事情了,他們根本用不著這些東西,而且這些都很無聊,年輕人才不願意聽。但經典當中的確有很多這樣的教授。我們身處於新社會,其中最大的問題之一在於缺乏自信。在佛經裡提供了八萬四千種讓人擁有自信的方法。在這樣的新時局裡,人們最大的麻煩或困境之一是什麼呢?就是missed out(被忽視),這種困擾十分普遍。同樣地,佛法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“怕被忽視”的困擾。回到剛剛的問題,工作應該分組進行。我先前看過一個黑貓宅急便(按:快遞服務)的廣告,它的廣告用語非常符合佛法。我們應該朝那種方向去做。

■ 譯者者要有寬宏的眼光、詩意的情懷

問:我的問題是幫種子譯者問的。其實翻譯這條路很辛苦,種子譯者們該怎麼能夠在這條路上堅持下去,它是這麼難的一條路,至少要10年以上才能成為合格的譯者,到底怎麼樣才能堅持下去?

仁波切答:最重要的一點,正如今天向大家分享的,翻譯佛法本身就對佛教與眾生有很大的利益;其次,翻譯本身也可以算成你們的修行;還有,對於你們來說,翻譯將會讓你理解何謂實修。一講到實修,大多數人就會認為是坐在地上,手中持著念珠,累積咒數,做思維修,重復這麼做…等。當然,這樣也可以,我可沒說這是錯的。

從佛法的角度來說,實修取決於動機。舉例而言,能夠將這部經翻譯出來,將來的某一天,那些年輕人們也許會在威秀影城看到這部經,他們也許會去讀它--當然我不是說他們將會完整拜讀,而只是隨手翻一翻,看個一兩句。他們不會把它讀完的,就只是信手翻閱。這時代的人們不是非常喜歡環球旅行嗎?這部經後頭也提到了“像旋火輪一樣轉繞這個世界”,假使隨手翻翻經文這件事能使他心不散亂的話,或許當他翻到這一段話的時候,就有從頭閱讀起的可能性。

從一般世俗的角度來說,我是這樣想的:過去印度、中國的君王們,應該可說是非常稀有的。例如,他們竟然會在方圓百裡杳無人煙的地方搞了一座大門!平常我們可能會說:“做這干嗎?一點用都沒有。”而且他們還僅僅只是蓋了一道門,周邊沒有任何設施,甚至不存在所謂“進門”跟“出門”這種事。但這是一件很詩意的事。仔細想想,詩意實在太重要了。

今日我們所謂的工作,往往都是很利益導向的。例如,總是想著:我今天付出1元錢,但我希望換回10元,或者付出1元,看能否換回20元。我們心中想的,都是如何換取更多的利潤。但我們應該要有另一種思考,用另一種方式來思考“何謂獲利”。你們會去台中嗎?你們之所以去台中,一定會有個原因的。下一次,你要去台中的時候,就帶著我手上的這種花,只管帶一朵去,什麼事都不要做,只是將它放在台中,然後就啟程返回台北。你將會發現:出發時你的心是愉快的,回程也會很愉快,這是真正的假日呀!

就像這樣,你們在做翻譯時,要有一種詩意的情懷--就算你翻了12年,一個讀者也沒有,沒差!完全沒差。要過著詩意的生活,一定要有這種態度,看能否給我們自己的人生帶來幸福。然而,當我說“創造幸福”,並不意味著終生都會愉快。至於我說的這招到底有沒有效,你們改天可以自己做個實驗,反正你們可以把這朵花帶去。今天就到這邊。

主持人:謝謝仁波切給我們這個機會跟大家聚在這裡,希望下一次仁波切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,我們有更多的譯者加入我們的行列。謝謝大家!謝謝仁波切!祈請仁波切長久住世,常轉法輪。謝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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